“我在思想觀念上變化很大,最大的變化就是過去個人英雄主義的東西多,現在只要對有社會影響力的人有啟發,我就愿意做,過去我是不愿意的。”
題圖:1月23日王石演講現場
《財經》記者董文艷/文 馬克/編輯
1月24日中午,專訪開始前一分鐘,王石正在與身邊人做最后的溝通,他看到《財經》記者后便說,“稍微等下哈,還沒有好。”
一分鐘后,他做了個調侃式的解釋,“你要理解大家的緊張,你看,我到了這個年紀,做采訪身邊還要有人監督,說明我還不是很成熟嘛。”
王石未老。
這個關鍵詞也暗暗貫穿于前一天的演講中。1月23日晚,在北京水立方,王石發布了一場個人公開演講《回歸未來》。
“我很緊張,為了不出汗,我從早上到現在都沒有喝一杯水。”在演講中他說。
演講持續了近四個小時。水立方幾乎座無虛席,這是一場人氣測試,王石隨時具備回到頭條的實力,如果他愿意的話。
他在臺上做了一段運動,有氧與無氧結合原地跑,一些觀眾跟隨他上臺動手動腳。“在我人生的第三個階段,我就是要告訴50歲以上的人,你應該怎么做,離開原來的位子后,你要有新的目標。”他在之后的專訪說。
在專訪中,王石談了卸任萬科董事長以來他“無縫銜接”的工作狀態,以及權力對人的影響。
他對人應當安享晚年的觀點持保留意見,認為人應當克制自己,當一個人不放權或逾越權力時,權力就會變成炸藥。“你會發現現在很多企業都在打擦邊球,都在超越自己的權力邊界。”
有朋友曾私下評價王石為,“望之儼然,即之也溫。”王石贊同這個說法,這幾年,他已經從一個利己的個人英雄主義者,變成了利他主義。理由之一是,他現在會和那些比他弱的人一起劃賽艇,這是過去不可想象的事。
第二個變化在于,他發現自己是一個深受中國傳統價值觀影響的人,他本以為自己的言行是西方現代派,實際卻恰恰相反。
“你害怕被公眾遺忘嗎?”我問他。
“人生有一個過程,我已經到了不是中心舞臺的地方,我非常非常清楚。該被遺忘了,你為什么不被遺忘?那是你心態不正常。”他又說,“而我是一個常人。”
《財經》:《時代周刊》曾說,擔任總統就要接受潛規則——你不能抱怨這份工作,因為你是世界上最有權勢的人。這么多年,風波不斷,你對這個潛規則是如何理解的?
王石:第一,這話說的很對,但這個舉例和我不大一樣,還是太敏感了。
第二,我的至暗時刻就是2008年“捐款門”事件,對我個人的沖擊太大。我不是抱怨,那時感到自己很孤立。
有人說過去兩年,萬科非常艱難,說那是我的至暗時刻,我說那不是。如果就心歷路程來說,真正至暗時刻只有08年,但到了08年底我已經走出來了,它讓我認識自己,認識萬科,知道我怎么擺正自己的位置。
我很感謝這個經歷。
處理困難就是一種人生挑戰,第一要看你怎么面對它,有時你不確定困難能不能被克服,你要做最壞的打算。也許最后被別人戰勝了,公司危險了,你也要接受它。
第二就是面對它,做最大的努力。你擔心的不是最后是成功還是失敗,而是最后結果出來后,會不會后悔說,因為你沒做,而導致這個結果。你只要做了最大的努力,你已經盡力了,即使最后結果不盡如人意,結果很糟糕。人生不就是這樣嗎?
《財經》:那去年萬科的這個結果,你是滿意的嗎?
王石:我不對這件事進行評論了。
《財經》:你在演講中說,當年辭去萬科總經理的時候,內心像困獸一樣。但去年辭去董事長,是你之前也沒有預想到的。你花了多長時間去真正接受這件事?
王石:辭職之前,我就開始調整心態。這不像當年辭去總經理,那時一切都想好了,這么多年的制度,團隊,品牌建設,有準備才辭去的。真正出了問題是辭去之后出現的,是之后的糾結。
但辭去董事長,我之前糾結了兩個禮拜,因為之前的設想,是安排到這兩年再退。但是我一旦決定,就不糾結了。我宣布辭職,不再擔任董事長,到發帖公布,一直到現在,是一種“無縫銜接”的狀態。
我已經放下了。
我非常清楚很多公司總裁是表面的,實際還是董事長說了算。我辭去總經理時,有一個非常明確的分工,我就把握三件事:
第一,我關注公司不確定的事情,主要就是決策。
比如,我在劍橋期間,為了確定公司第四個十年的規劃,萬科請來麥肯錫,麥肯錫團隊專門三去劍橋,徹夜與我長談規劃,征求我的意見。除此之外,我也回來參加探討。這就是典型的不確定的事情,由我決定。
第二,確定誰去做,確定人事的安排。第三,更重要的是,董事長要承擔責任。尤其是公司出了負面事情的時候承擔責任。你不能說對公司不好的事情,都與我無關,都交給別人。以前萬科出了好的事情,都會往我臉上貼,當然現在不會往我臉上貼了。
《財經》:你怎么看待權力對人的影響?
王石:權力是一種成功的象征,非常有誘惑力。但無論哪方面的權力,我想都需要制衡。權力在東方更加是自上而下的,它是一個文化問題,不是一個好壞問題。
我是一個企業家,如何制衡企業家的權力,我只能從這個層面看。在國營企業,有組織和系統來制衡,像我們這樣民營性質、上市公司性質的公司,當然會有章程來約束你。但你會發現很多企業都是打擦邊球的,都在超越自己的權力邊界來做。你要知道權力不是無限的,要知道如何限制自己的權力,這對企業的健康發展是很重要的。
《財經》:權力有毒,它會讓人上癮,你的感受是什么?
王石:你這是哲學角度的解讀,對企業家來說,沒權力怎么可以呢?權力怎么可能是毒藥?
但是,當企業家過于依賴權力,它就可能是毒藥。當你超越權力的時候,它不僅可能是毒藥,還可能是一種炸藥,它會對公司、社會造成損害。個人的修為上,人要知道如何把握邊界,學會放權。
所以,我要限制自己的權力。
《財經》:你要克制自己。
王石:對,一定要克制自己。
這個問題如何解決?從我創建萬科到現在,我的處理就是,48歲的時候,辭去總經理職位,現在又辭去董事長。但不管怎么說,我是創始人,還有名譽董事長的身份,我還有一些股票,盡管不多,但我對萬科的影響力還是在的。
正因為影響力還在,但你已經不是董事長了,你就更要警惕,不要利用創始人的身份,覺得我這個小股東和其他小股東不太一樣,去發揮我的作用。我在社會上、在萬科還是受尊重的,如果我主動去表示什么,那對萬科肯定還是有影響。
《財經》:你在很多公開場合都喜歡向觀眾索要掌聲。你害怕被公眾遺忘嗎?
王石:我不害怕被公眾遺忘,為什么要害怕被公眾遺忘?我60歲到哈佛去,我就希望不要成為公眾焦點,我如果害怕被公眾遺忘,我會到哈佛去?去那露丑去?我英文不會說不會聽,我跑那去,我這樣博公眾關注嗎?我在那不接觸媒體,誰來采訪我,我絕對拒絕,我是希望不要被關注。
因為人生有一個過程,我已經到了不是舞臺中心的地方,我非常非常清楚。只不過現在看,去哈佛這個行為引起這么多的關注,這是我從來沒想到的。
再說,這和我另外一個意愿有關系,我想搞教育。我一邊當學生,一邊觀摩如何當老師。2009年,我在香港科技大學商學院給學生講課,這兩年,又在北大光華管理學院,之后博研院去講課。這都受惠于哈佛老師的講課。
你問我怕不怕被遺忘,該遺忘了,你為什么不被遺忘?那是你心態不正常。至于你說,我喜歡掌聲,誰不喜歡被贊揚?如果你說不喜歡,那就屬于非常人類,我是一個常人,常人有的我都有。
《財經》:外界一定程度把你神化了。
王石:我想傳達的是我行你也行。昨天,我在臺上做有氧無氧運動結合的一個形體動作,我強調的是鍛煉身體,而且要培養科學鍛煉身體的方法。我在方寸之地,告訴大家,我做的事情誰都可以做,還要科學的做,給大家信心。
《財經》:這場演講,你最想影響的是哪一類群體?
王石:我不可能影響所有人。但肯定是想影響年輕創業的、中年創業焦慮的、中老年以上這些人。
《財經》:你想達到什么目的?
王石:我尤其是要告訴50歲以上的人。在我人生第三個階段,告訴大家,應該怎么做,告訴大家遇到困擾糾結時,我是怎么解決的。
首先強調認知自己的身體,光關注飲食和鍛煉,這兩個是不夠的,還要有愿景。少年、青年、中年、老年都要有愿景,65歲以上的人也要有愿景,僅僅說要長壽是不夠的。
《財經》:你是絕對不會勸人們安度晚年就好了的那種人。
王石:不是安度晚年就好。大家認識到這個社會已經到成熟的階段,醫療、健康、經濟水平提高了。但另一方面,現在是老齡社會,老年人到了這個年紀,是家庭里一種近距離的感情的牽掛,個體長壽對一個家庭來說,是一個財富。但是對社會來講,老人卻是一個負擔。所以保險公司精算,算到你活到85歲,你活到95歲他們就虧了。
現在人都在長壽,老齡社會怎么面對?第一,你不要給后代添亂,各種病、醫藥都是負擔,ICU(重癥監護)也是負擔,生活質量也不好。所以飲食要控制,很多是飲食出了問題。第二要運動。第三,還要看怎么給社會做貢獻。你不能說老年就是安度晚年,這不行的。你到日本去看,他們70多歲還在開出租車。昨天我請出馬大姐來(馬靜芬,褚時健妻子),85歲了,你看她的身材、頭腦反映,你看她要做的事情,還有褚時健,已經90歲了,他們給我做了一個榜樣。
從整體來看,中老年人離開原來的位子后,要有新的目標,你要知道做事的目的是什么。不要眷戀權力,要給年輕人留出空間。
《財經》:你的朋友評價你,望之儼然,即之也溫。你覺得這個評價準確嗎?
王石:這是一個非常了解我的人對我的評價,知道我很隨和,但這不是我自己對自己的評價。我覺得這個評價挺準確的,我認可。
我姿態上變化不是很大,有人還是覺得我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,其實我不認為自己是這樣,我只是沒有意識到給別人留下了這種印象。
我是在思想觀念上變化很大。從認知來說,我最大的變化,第一就是,我從個人英雄主義改成利他主義。但是利他主義也有前提,還沒出名的時候,就義不容辭的去利他,很多人可以做到,但我做不到。那時我是不損人的利己主義,在利己的前提下可以利他。但慢慢到現在,我覺得你損害我不損害我,都行。這本身是一種自信心,能力在這里,社會有進步,你與社會一起前行,看你能起的作用是什么,你就去做。
舉個例子,我登山是利己主義,非常明確的個人英雄主義,現在我推廣賽艇,是典型的團隊運動,我只是團隊的其中一員,去推廣一個集體運動。有很多比我弱的選手,我都愿意和他們玩,畢竟我的身份,我去陪和教練陪他們是不一樣的。只要對很多有社會影響力的人有啟發,我就愿意做,過去我是不愿意的。
個人英雄主義是一定要兩個優秀教練員陪著我,才顯示我劃得好,甚至有人不會劃,但他很有名,我只覺得他會影響我的成績。現在就不會這么想,很多名人這個心理障礙很大,我變了,他們也轉變。這是我的觀念轉變。
第二個變化,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態度。以前我覺得,我們這代人,因為接受魯迅的批判精神,接受五四運動以來的精神。加上我的家庭沒有知識分子的背景,我沒有接受過系統的中國傳統文化訓練,所以以前,我一直把這當作自己的優勢,之前我的主觀意識里對傳統文化是有距離感的。
直到我去西方文明的源頭,到美國哈佛、英國劍橋去學習,我才意識到其實并不是這樣。我之后還要去中東,以色列,也準備去伊斯坦布爾。
《財經》:我們都以為你的游學已經結束了。
王石:不會,這個學習計劃因為萬科的事情中斷了一段時間,現在還要進行。我一直在學。我第一站到了哈佛,一共學了差不多兩年半,從第二學期開始,我就開始關注中國傳統文化了。
我學習西方的目的很簡單,我不可能成為他們,我骨子里還是受中國文化熏陶的,耳濡目染。對比中西之后我才發現,我對傳統文化這方面認識不夠。
我一直以為自己很多言行都是西方現代派的,結果現在發現,我實際是很符合中國傳統的。這是我很重要的一個結論。
比如,當年萬科股票一上市,我第二天就宣布放棄,這是典型天下為公的精神,中國的傳統,西方價值觀里不可能做到的。
早年有外媒采訪我,第一個問題就是你有多少財富?他們覺得這是企業家的衡量標準。我說我沒有錢,采訪就沒法進行下去了。他們說,你們不是股份化改造了嗎,一個企業家從無到有,賺了錢,剛剛明確這是你的了,你就放棄了。
但我從來不認為我這么做是受中國傳統文化,以天下為己任的影響。我不是為了個人賺錢。我今天才發現,自己骨子里有很多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,很多很東方的想法。
《財經》:你喜歡老莊的思想嗎?
王石:我看《道德經》,莊子的思想,過去更多是通過看小故事,老子的東西我不太了解。我繼續在西方學習東方的東西,再學習,再挖掘,到哈佛我繼續研究,道法自然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無限。這和西方DNA二生四,四生八,本質是一樣的。你會發現很多不一樣的角度,反而是你去了哈佛之后了解的。從西方角度觀照東方,讓我更了解自己,了解傳統文化。
《財經》:下一步,你最大的可能是去做什么具體的事情,公益與教育?
王石:下一步的計劃不是我今天談的主題。我只能說,教育是從2009年開始關注的事情,我一直以來就想做一個老師。
《財經》:這場《回歸未來》的演講還會持續做下去嗎?
王石:這個我不知道,我聽團隊的。
《財經》:昨天演講結束,對自己的表現滿意嗎?
王石:超出預期,從我個人來說,想借這個機會,說我想說的話。有很多不足,再做的話,可以去提高。
在這樣一個劇烈變化的時代,很多人在焦慮,我就做現在,有相當的時間里,我覺得未來是不確定的,但現在我的看法是謹慎樂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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